中国古典诗人十分重视字句的锤炼,有“诗眼”、“词眼”之说。“诗眼”见诸魏庆之《诗人玉屑》,“词眼”见诸陆韶《词旨》。一般指五言中之第三字,七言中之第五字,也有以第二字、第四字乃至末字为“眼”的。其实,“眼”就是诗句的关键处,不拘在腰在膝在足。诸如“孤灯燃客梦,寒杵捣乡愁”的“燃”、“捣”,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的“绿”,“红杏枝头春意闹”的“闹”,都是论家津津乐道的著名的“眼”。
诗词的写作,始于意格,成于字句,于是,前贤们从修辞学的角度,推崇诗词字句的工巧,把字工句警当作毕生追求的目标,为之殚精竭力。诚然,字句锤炼得好,可以带动全篇,所谓一字妥帖,则全篇生色。具体地说,在诗词的关键去处,一个妙煞的字眼,可以有声有色,极致入微,状难状之景,达难达之情,甚至可以营造出一种意境。孟浩然的名句“微云淡河汉,疏雨滴梧桐”中的“淡”和“滴”,历来备受赞赏。我以为“淡”状出视觉感受,“滴”达出听觉感受,“淡”和“滴”渲染出一种冷漠、孤寂的境界。上述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,据洪迈《容斋续笔》记载,王安石原稿作“到”,又改“过”、“入”、“满”,“凡如是十许字,始定为绿”。这个“绿”字果然鬼斧神工,把春天的气息鲜丽地点化出来。与此相类的“红杏枝头春意闹”,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中称赞道,“著一‘闹’字,而境界全出。”莫怪乎北宋时人赠给宋祁一个“红杏尚书”的雅号!
然而,“诗眼”、“词眼”不是孤立的“炼字”。前贤们仅从修辞学的角度探求,究竟层次偏浅;我以为必须从局部与整体的辩证关系上去理解,从全篇的章法结构上去分剖,才有可能探得真髓。清人刘熙载在众多文论家中独树一帜,他的《艺概》对此有精辟的论述,“余谓眼乃神光所聚,故有通体之眼,有数句之眼,前前后后无不待眼光照映。若舍章法而专求字句,纵争奇竞巧,岂能开阖变化,一动万随耶?”以此,“炼字亦须遥管遥应也!”刘熙载更把这种观点拓展到其他文学门类甚至经义的领域,称作“文眼”。他说,“揭全文之指,或在篇首,或在篇中,或在篇末。在篇首则后必顾之,在篇末则前必注之,在篇中则前注之后顾之。顾注,抑所谓文眼者也。”又说,“字句能与篇章映照,始为文中藏眼,不然,乃修养家所谓瞎炼也。”说得清楚,“炼字”局部点化之功,仰仗于整体构思的“前注”“后顾”。设若没有“顾注”,竞竞吹求造语之巧,苦苦推敲一字之工,不但追寻不到意境,反而由于斧凿做作,惹人生厌。王国维力主境界说,他赞赏宋祁的“闹”字炼得好,是因为着眼于境界,看他一语道破,“有境界则自成高格,自有名句”。(《人间词话》)
眼,在生活中有着许多妙处。或曰,那是灵魂的窗户!又云,画龙焉能不点睛?民间剪纸总是夸大了眼睛在整个面部的比例!戏曲旦角的表演更有眼语的高招……眼是孔穴,可以涌出甘冽的泉水,眼是关节所在,腰眼、节骨眼损伤不得,眼有探视之用,眼同查勘,有些机灵人被派作了眼线,还有,下棋欲活须做眼,唱曲不能乱板眼……如是种种,以此说明诗眼、词眼还有文眼,是何等的关键!正因为晓得是关键,所以我便更加欣赏刘熙载的话:“开阖变化,一动万随。”